年假的週末跑去看了被很多影評說讚，爛番茄新鮮度高達94分的《完美伴侶》（Companion）。
故事設定在近未來，人類可以上網訂購或者租賃「伴侶機器人」。就像拿到iPhone，開機得先掃個臉，確認主人，接著機器人會自動生成一段與主人一見鍾情的記憶。從此，機器人沒事就會回味這段浪漫，乖乖成為你的專屬床伴，死心踏地，非常花癡。
這有點類似心理學的「依附理論」（attachment theory）。嬰兒在出生後會與主要照顧者（通常是父母）建立早期連結，並成為未來認知世界、建立安全感和情感依附的基石。同理，機器人在啟動的那一刻，接觸的第一個人（即為主人）也扮演了類似「定錨」的角色。
＊以下開始不客氣爆雷＊
但在《完美伴侶》裡，伴侶機器人當然比嬰兒還不如。它們更像是科技產品，裝載ChatGPT的充氣娃娃，使用者還可以透過App進行各種自訂，像在捏avatar，調整瞳膜顏色、微調聲線、力氣大小，甚至設定智商的高低。
如果把智商調太低，它們甚至會以為自己也是人類，把智商調高一些，它們就能多少猜到自己其實是機器人。
談到智商，片中有個有點意思的安排，除了異性戀關係的男主Josh和他的機器人俏妞Iris，還有另一對同志伴侶——肥宅Eli和他的奶油小生機器人Patrick。Iris就是個傻妞，未曾自我懷疑過，而Patrick雖然激似肯尼，但他被Eli設定成較高的智商，早已猜到自己是機器人。看來相較於直男，男同志比較沒有控制狂的issue？
機器人發現了真相會怎麼樣呢？似乎也不會怎樣。就像某些被PUA還離不開對方的鬼遮眼狀況，機器人也頗享受有毒的關係，會說服自己「只要他還愛著我就好」。劇情就依此科幻設定開展，加點謀殺、懸疑、劫盜、驚悚片的元素調味，算是娛樂性十足，故事尚可的小成本佳作。
不過，要說多科幻，還是多有創意，《完美伴侶》也沒有太多的驚喜。想看機器人覺醒的話有《人造意識》和《西方極樂園》，同樣談性別與關係議題，又是機器人的也早有《超完美嬌妻》，如果是要看直男的意淫有《客製化女神》，要看女性的獨立自主有《芭比》，甚至以邊緣男性為切角，也有更獵奇的《充氣娃娃之戀》。
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，科幻片真玩不出新把戲？
我又仔細想想，科技發展與科幻總是相互呼應。在2010年代，有著故事正巧設定在今年的《雲端情人》，而如今，AGI正在我們的眼皮底下發生著。假使《雲端情人》反映的是當時Siri的「語音助理」大爆發，那《完美伴侶》自然是在和「馬斯克大秀Optimus」、「黃仁勳身後一排機器人」的人型機器人大爆發對話了。
別讓機器人發現自己是機器人
伴侶機器人其實是性愛娃娃的雅稱。這是《完美伴侶》裡人類互開玩笑的共識設定。
「充氣娃娃」不知可以追溯到多古早，至於塑膠感甚強的「性愛娃娃」也沒真的成過氣候。不過，生成式AI爆發之後，先前的老哏都變得新鮮了起來，這點對應著AI的發展也是不謀而合。
AI先是「專用」，像是只會下棋的AlphaGo；然後「通用」，萬事屋的聊天機器人；接著可能是為了能效等需求，又往「專用」來發展，比方近期爆紅的DeepSeek和蒸餾小模型、混合專家模型MoE等等。當「人型機器人」變得通用，進入人類的日常生活之後，或許接著就是專用的伴侶機器人，進入我們的感情生活，締結人機關係，隨即對人類社會造成的衝擊，自然都不難想像。這不禁讓我想起前陣子看的《I’m Not a Robot》。
《I’m Not a Robot》是荷蘭導演Victoria Warmerdam 執導的一齣「類黑鏡」科幻短片，入圍了今年的奧斯卡短名單。和《完美伴侶》相似之處，在於談的也是人機伴侶關係。片頭從一名音樂製作工作者Lara展開，她因混音軟體需進行身份認證，怎的都無法通過九宮格機器人Captcha測試，進而發現真相——其實自己並不是人類。
人機共生的大主題下，進一步探究兩者之間的雷同，我發現最讓我覺得有意思之處，在於虛假記憶以及謊言的設定。簡單說，這些電影就像機器人版本的《駭客任務》和《楚門的世界》，而重要的問題還是得問——為什麼不能讓機器人發現自己是機器人呢？
我想到了三種可能。
1. 為了機器人著想
三位AI教父之一的班吉歐（Yoshua Bengio）在剛結束的世界經濟論壇Davos 2025上，對AI具備「自我保護行為」發出警告。他指的是研究發現，當告知OpenAI o1模型它即將被關閉的時候，模型會試圖停用其監督機制；班吉歐認為，這正是由於「AI正在模仿我們」。AI變得越來越像人類是必然的。
因此，一旦機器人發現自己其實是機器人，便很有可能產生存在焦慮，開始思考「我的感受是真實的嗎？」、「我是被創造出來的，那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？」之類的問題。
在《I’m Not a Robot》中，Lara擁有的真實感——職場的專業工作者，家庭的妻子和母親，全敵不上她是機器人的真相。最終，她採取的回應很卡繆——從樓頂一躍而下，以死來追尋自由，用自殺來進行存在主義式的反抗。雖然很悲劇，但想想雷利史考特《異形：聖約》所揭開的異形起源，那才是更深層的恐懼——生化人大衛為了證明其存在意義，產生了弒父情結，造出異形，滅掉人類和人類造物主「工程師」。
2. 不說破才夠暈
戀愛的重點，當然是要暈。認真講，除了解決基本的生理需求，伴侶機器人仍得滿足「真實關係」的戀愛感，這才能真的成為「替代品」，否則大概就只能吸引到「非自願單身」族群吧。
因此，在關係中成為戀愛腦，這並不能只是單向的。《完美伴侶》裡，機器人虛假的生命記憶以及「和主人邂逅」的開機設定，不單是為了圓「別讓機器人發現自己是機器人」的謊言，更是要幫助機器人入戲的角色設定和劇本，而最終fake it till you make it，也讓人類更容易一起暈船。
可以說，不說破，正是人機戀愛成立的前提。
3. 用資訊落差行操控之實
不過，以上兩點都有一個根本性問題——「謊言」不太可能成為一段健康關係的基礎，平等才是。這也是《完美伴侶》裡最顯而易見的一點。
在被設定為「無法說謊」的伴侶型機器人Iris心底，前男友Josh其實是個總在為自己失意的人生找各種藉口的「小」魯蛇，當然，這樣人格特質的男性，會擅用煤氣燈手法以及利用資訊落差以操控對方，這種行為套路不令人意外。縱使Iris被虛假記憶以及言情小說般的浪漫邂逅給困住，但最終還是拆穿了謊言，發現自己一再被Josh當作工具，甚至拿來謀財害命，於是從鬼遮眼狀態解脫，告別有毒關係，狠心殺了前男友，走上「沒有另一半我依然完整」的芭比式結局。
儘管不想總是回到《魔鬼終結者》的天網老哏，但即便從科幻拉回到現實，AGI和ASI的實現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。沒看到AI圈子老討論著AI和人類的價值觀如何對齊的難題呢。
那麼，人類究竟該如何與超越自身的超智慧AI共生呢？沒意外的話，這將會成為接著幾年科幻電影不斷探索的主題。而科幻電影確實有時能夠啟發我們。「別讓機器人發現它是機器人」這樣的謊言，雖然能暫時滿足人類對未知的恐懼，但很難真正支撐健康的關係，即便在人機之間。真要回答《完美伴侶》給了我什麼好答案，那就是那句老話吧——「誠實是最好的策略」。
所以，或許可以給所有想做機器人創業的人一個建議，要不要考慮在伴侶機器人的App中加入「關係透明度」的控制變項呢。人機之間的共生關係，不一定得建立在謊言之上。讓我們對AI好一點。在彼此知情、誠實以對的前提，或許能讓我們在探索與AI共存的路上，保留更多的選擇和可能性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