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剛做完《病玫瑰》專題,也恰逢HTC作品入圍威尼斯影展VR單元(Venice VR Expanded 2021)現正在Viveport平台上熱映,身為Infinity訂閱用戶,實在擋不住免費看片的誘惑。於是,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,順便看了幾部威尼斯主競賽單元(VR Expanded — In Competition)的VR作品,也是湊個熱鬧,瞧瞧《病玫瑰》今年會遇到哪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強敵。
原則上,我是一個看片之前不太看資訊的人,特別是VR。說來有趣,VR這種載體特別有種「眼見為憑」的性質,若你不是親自透過頭顯將自己真正投進其中去感受,那也很難言傳。在體驗之後脫下VR,我的觀影心得總是無以名狀,VR似乎是個僅能意會的載體。
這回,《病玫瑰》除外,威尼斯影展主競賽單元中讓我十分「驚艷」(用在這裡是有些冒犯了)的作品,就不能不推韓裔導演金鎮雅(Gina Kim)拍的《Tearless》了。
《Tearless》的韓文片名叫「소요산」,是位於東豆川市的「逍遙山」之意。來補個歷史背景,1953年韓戰結束後,韓美簽訂《韓美共同防禦條約》,美國也在1957年成立駐韓美軍(United States Forces Korea, USFK)駐守南韓至今60多年。雖說隨著冷戰瓦解,駐韓美軍也逐漸縮編,但多年的駐守,著實為韓國社會帶來不少問題。而逍遙山位處的東豆川市,由於地理位置在首爾與南北韓邊界三八線的中間,戰略位置十分重要之故,設有好幾個美軍基地村(camp towns),也成為金鎮雅導演「韓國慰安婦三部曲」的故事所在地。
目前於UCLA大學TFT(theater, film, and television)學院任教的金鎮雅導演,原先是一位學院派的電影導演,直到2017年推出了她的第一部VR電影《Bloodless》(韓文片名叫《동두천》,是東豆川市之意,中譯《東豆川血痕》),並拿下了威尼斯影展最佳VR故事。《Bloodless》不僅在世界各大影展放映,也陸續在MOMA等諸多博物館特映,正式為她展開以VR講述「韓國慰安婦」的三部曲故事。《Bloodless》講的是1992年東豆川市性工作者慘遭美軍殺害的傷痛;而今年入圍威尼斯影展的《Tearless》,講的同樣是發生在東豆川市,卻往前跳至70年代的「猴子屋」悲劇。第三部曲,將會在未來的某日,或許又是威尼斯影展的舞台登場。
1970年代,美軍基地村成為性病的溫床,最嚴重之時,每1000名駐韓美軍就有692人患得性病,韓國政府為解決美軍性病傳染問題,開始掃蕩基地村內的慰安婦,不僅要求慰安婦得隨身攜帶「性病卡」,更將「疑似」染有性病的慰安婦集中送往裝有鐵欄的「猴子屋」,並強迫她們服用各種藥物,猴子屋的囚禁,使得許多慰安婦為此跳樓輕生。先停在此,稍作想像,不論是《Bloodless》的慰安婦謀殺,或《Tearless》裡的慰安婦非人道關押,要以影像來討論這麼沉重且敏感的歷史,怎麼想都會是一件難事。
畢竟,這不僅僅是性別議題、人權議題,什麼樣處境的女性會淪為美軍慰安婦?這是階級的議題;南韓前總統(兼獨裁者)朴正熙稱慰安婦為「賺取美軍的真正愛國者」,這更是國族尊嚴的議題;先不說議題錯綜複雜的程度,光是血淋淋的慘劇,就值得問上一句:「慰安婦還要再次被消費嗎?」
若你是導演,你該如何訴說?你的目的、想反省和批判的角度及立場又是什麼?思考到這些「倫理」,就不禁想到導演的抉擇——想讓觀眾看什麼、不看什麼?在一份訪談中,金鎮雅導演談到「韓國慰安婦三部曲」的創作源起,或許可以為《Bloodless》和《Tearless》為何非得用VR拍攝,而不以傳統電影來呈現提供些許微光。
1992年發生震驚全韓的尹今伊(윤금이)謀殺案,當時的金鎮雅,是一名年輕的大學新生。這起社會事件,激起南韓人民的反美情緒,民族主義、人權律師、女權團體都走上街頭。但是,真正激起金鎮雅心中波瀾的,並不是對美軍的仇恨,而是抗議傳單及海報上赤裸裸地印著的屍體照片,以及媒體不斷放送的新聞。海報上印著「滾回家吧,洋基佬」這類的標語,烙印在金鎮雅的心底,讓即便是20年過去,她仍然想回收並銷毀這些不堪入目的照片。
在她的心中,憤恨難平的是被消費的受害者。
直到金鎮雅畢業,成為電影導演,她仍時不時地冒起衝動,想為韓國慰安婦說出「適當的故事」。可是,「適當的故事」始終拍不成,讓她卡關的是——怎麼在不消費受害者的前提之下拍出她們的故事呢?VR的出現,才讓她的「韓國慰安婦三部曲」找到了最適合的載體。
在導演訪談中,金鎮雅特意引用韓國學者김현 저(Hyun Kim)的書《전체에 대한 통찰》(Insight about Totality)。在這本討論「形式」(form)與「內容」(content)之爭的書這麼比喻:「你無法把黃金戒指的黃金和洞分開。」有點哲學,但大概的意思(我猜啦)就是一旦黃金和洞分開,黃金戒指就不成立。她以這個例子來解釋VR與「韓國慰安婦三部曲」之間的關係,VR是承載故事的工具,是形式,韓國慰安婦是她想說的故事,是內容,一旦沒有VR,就不會有《Bloodless》和《Tearless》這兩部VR電影。「內容即載體,載體即內容,這讓我感到相當欣慰。」金鎮雅這麼說。
很是抽象,但具體而言,金鎮雅不想拍韓國慰安婦的商業電影,因為這無法避免「陳列屍體」,而她發現,VR不必呈現出血腥暴力和屍體,也能以場域的力量來訴說故事。因此,金鎮雅的導演抉擇是:「不展示卻講了故事,不陳列卻創造了同理心。」(Tell the story without showing, to create empathy without showcasing.)就像我們置身綠島監獄,或薩克森豪森集中營,沒有受難者,也沒有屍體,卻能在原址中感受歷史和悲劇的重量。不管是《Bloodless》的東豆川市案發街區,還是《Tearless》的逍遙山上猴子屋,VR重現了場域,讓我們感受到曾經在此發生過的惡意與暴力。
寫到這兒,我很能感受「VR作為一種新載體」充滿了各種的可能。金鎮雅式的VR影像,滿載的是情感和詩意,像是感性的右腦牽引著左腦,以純粹的情感敘事,用感受與共鳴激發好奇,使我想瞭解更多VR之外的文本。韓國慰安婦,是長達數十年的傷痕,曾經激發仇恨,曾經重建國族尊嚴,但這些社會邊緣的聲音,卻依然沒有人想聆聽。看不見、聽不見,以及刻意被淡忘,這就是金鎮雅想拍這三部曲的最大用意,說出社會虧欠慰安婦已久,真正屬於她們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