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現在還有多少人啃完《紅樓夢》?在我的成長時代,曾在圖書館無數次看到各種改寫版《紅樓夢》——青年版、吳淡如版,甚至變成教養或理財書,如《透視《紅樓夢》擁有智慧高EQ》、《紅樓夢教你的十堂理財課》。我略過了這些改寫,卻也懶得閱讀原著。畢竟青少年時期總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這兩天《紐約客》(The New Yorker)編輯兼作家Joshua Rothman在專欄「Open Questions」,寫了一篇AI如何改變閱讀的文章〈What’s Happening to Reading?〉。讀完,讓我想到那些零零總總的《紅樓夢》版本。
Rothman提醒我們:閱讀這件古老的行為正在被「AI摘要」壓縮、重塑,文字作品——包括文學——在未來可能成為通往他物的墊腳石。例如我們不讀《紅樓夢》,而是讀AI摘要出的大觀園低情商事蹟,藉此引以為戒(想想晴雯的下場吧)。
這觸及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:閱讀的本質是什麼?閱讀會消亡嗎?

閱讀的讀者正轉變為AI
談AI之前,我們得先理解「閱讀」是變動的,並非鐵板一塊,更像是由不同時代的媒介技術,所框定出的一系列定義。
Rothman引用了一個精闢的理論「古騰堡括號」(Gutenberg Parenthesis),指由印刷術開啟、權威性出版品(如書籍、雜誌)主導的時代。在那個括號裡,閱讀是一趟私密、線性且單向的旅程,作者與讀者之間有著不可跨越的鴻溝。
但網路撬開了這個括號,將我們推入了他所謂的「祖克柏括號」(Zuckerberg Parenthesis)。在這個由社群媒體定義的時代,文本的權威被瓦解,對話與參與成為主流。我們不再只是靜默的讀者,而是活躍的評論者、轉發者,甚至是炎上事件的參與者。
當你在某篇貼文下留下憤怒或贊同的留言時,就成為了文本的共同創作者。這種由「次級口語性」驅動的模式——例如加入聲討你看不慣的貼文,便是我們習以為常甚至厭倦的數位日常。
然而,祖克柏括號的時代可能比我們想像的更短暫。如今,我們正又進入了新的紀元。 雖然Rothman並未命名,但可姑且稱為「AI括號」(AI Parenthesis)。
這次的轉變是顛覆性的。如果說前兩個時代的主角都還是「人類讀者」——我們閱讀,我們跟人爭論,那麼在AI括號裡,主角首次讓渡給了非人:一個能夠以超人速度閱讀、理解、並生成文本的AI。 它們才是終極的、最完美的讀者。
在此,Rothman用了個既美麗又令人不寒而慄的比喻:AI透過海量語料訓練,「彷彿是書本活了起來,並透過創造一種新事物來進行報復。」

Jeff Jarvis在《古騰堡括號》一書中提出印刷術作為上括號,網路作為下括號,兩者形塑了閱讀。(來源:Amazon、Wiki)
當AI成為終極讀者,文學就可被混音、取樣
書本的報復,聽起來或許抽象,也有點像史蒂芬・金(Stephen King)筆下的故事。但Rothman指出,經濟學家兼部落客Tyler Cowen的親身實踐,正為我們展示這一切如何發生。今年一月,他宣布自己已開始「為AI而寫」。
Tyler Cowen的理由是,「除了極少數例外,即使是在生前就名聲顯赫的思想家和作家,最終也會被遺忘。」而AI正以狂暴的速度讀取網路上的文字,AI不會忘記,並且會在每次生成回覆時召喚你的寫作結果——這是幸或不幸,端看你是哪一種作者。
這一切正是進行式。除了Tyler Cowen,許多SEO專家正在轉向AI SEO,為方便AI爬蟲遵照特定格式,例如條列式、問答結構等。
即使寫作者未必配合,AI摘要也全方位入侵數位世界上的文字角落。例如X的Grok Stories功能, 為趨勢話題提供AI摘要(目前僅限高級訂閱用戶);亞馬遜的Kindle已採用AI來生成閱讀回顧(recaps);《彭博》(Bloomberg News)跟《華爾街日報》(The Wall Street Journal)已引入AI摘要新聞。
最後,作為網路入口的Google搜尋也改成AI摘要(AI Overviews),更從根本上強化上述趨勢。
如果是生活資訊、新聞重點,透過AI摘要似乎情有可原,但也讓人思考,文學性的文本如小說或詩歌是否將面臨一樣的衝擊?Rothman認為很有可能,並將改變出版跟閱讀生態:
「未來人們可能會常態性的從AI的『替代文本』開始讀起,稍後才決定是否尋找原文,這大概就像我們現在先下載新書的試讀本到Kindle上,再決定是否購買。」
另一個改變,就如同開頭的《紅樓夢》改寫版的極致化。
「因為AI可按需求生成節錄、摘要和其他濃縮版本,我們甚至可能根據情況在不同版本之間切換。」
也就是說,我心血來潮,想看一部「女性視角的《紅樓夢》」,或是「《紅樓夢》混《西遊記》」的版本,交給AI都是有可能的。但與此同時,原版獨一無二的光環也將消失。
Rothman明白文本的再詮釋並非新鮮事,一直以來人類其實都在做這件事(就像《紅樓夢》甚至被日本作家蘆邊拓改成推理小說過)。他用「折射」(refraction)這詞來形容文本被不同讀者、編輯、創作者賦予意義,十分生動。但AI的加入,將折射變得更發散:「折射將掌握在讀者和他們的AI手中,共同瓦解閱讀與編輯之間的空間。」
很難想像嗎?Rothman舉了流行音樂為例。這就像混音跟取樣文化進入文學跟寫作領域——未來人人都是文本的DJ。
聽起來不是創造了更多作品了嗎?但Rothman指出,如果我們同意寫作的要義是來自作者的意圖跟歷練的結晶,那麼「一篇作品等同於該作者的版本」便有特殊意義;反之,「當它被重新排列時,特殊性會降低,在許多情況下價值也會降低。」
例如當年我略過的那些《紅樓夢》版本。儘管我知道它們許多有著推廣之功。

Google於2024年I/O大會推出「AI Overviews」,今年正式上線。(來源:Google)
過程消失了,那閱讀是為了什麼?
未來閱讀文化會發生什麼事?
Rothman認為,在AI時代一篇文字作品將成為流動、可互換、可摘要的;是一種過渡媒介,思想的暫時停泊處——用來生成其他文本、通往他物的墊腳石。
「在這樣的未來,人們通常會要求將文本變得更短、更切中要點,或轉變成不同的東西,如podcast或多文本報告。」這件事已可初步實現,例如將一篇小說上傳到NotebookLM,透過生成語音摘要來「導覽式閱讀」。
文學在這樣的未來,還有一席之地嗎?Rothman認為,「某些類型的寫作不應該,或者說不可能被摘要」,並以《那不勒斯故事四部曲》(Neapolitan Novels)為例——這部深邃的小說被摘要成人物關係圖或事件表,顯然會破壞其美感。儘管如此,Rothman仍懷疑寫作的內在邏輯「不能完全抗拒」被AI摘要。
這進一步帶出的思考是:如果不是為了獲得新知,那閱讀是為了什麼?
Rothman文章其實暗示我們,說到底,閱讀是為了「成為」(becoming),而不是為了「獲得」(getting)。更明白的說,是一種對「那個費力的自己」接納。
例如我們閱讀《紅樓夢》是成為曹雪芹美學、思想的見證者(並耐心讀完裡頭眾多詩詞),而不是想知道十二金釵結局而已。閱讀,在Rothman文章中,則是幫助他成為妻子的陪伴者——兩人透過文本討論,以及一個思考者的過程。
我們也可反過來問:人們把事情包括閱讀交給AI,認為可省去時間做更重要的事,會不會其實就像青少年時期的我,總覺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樣?結果那些讓你駐足、消磨時光的,其實才是最重要的?
最後可延伸的是,漫長閱讀的消亡,是否就是尼克・博斯特羅姆(Nick Bostrom)所說的「後工具烏托邦」(Post-Instrumentality Deep Utopia)一部分?一旦AGI讓人類的努力不再為任何實用目的而存在,人類將從勞務中徹底解放,被迫去思索存在的意義。
屆時,我們會選擇親自閱讀,在無盡的書海尋找意義,還是會把一本沙特或博斯特羅姆的書丟給AI,然後問它:「嘿,ChatGPT,活著是為了什麼?」

尼克・博斯特羅姆在《Deep Utopia》中提出當AGI降臨,人類將無所事事,被迫逼視存在意義。(來源:Amazon、Wiki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