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放心吧，這是加密過（cryptée）的。喔，這也是一句雙關。」鰥夫向第一次見面、約會的女子展示亡妻的「影片」時如此說道。
這是大衛柯能堡（David Cronenberg）最新電影《裹屍布》（The Shrouds）開場不久後的橋段；透過法文「cryptée」一詞的詞根「crypte」也意指地窖、墓穴，揭示了數位科技與死亡如何驚悚的共舞。
把土裡的死者3D建模，算不算一種Avatar？
所謂的「影片」，是男主角卡許所開發的黑科技——一種類似磁振造影的「裹屍布攝影機」，能夠包覆、記錄並數位化死者遺體。生者只要透過他創辦的「墳科技」App，就能即時觀看死者在墓中的腐敗過程。或者，更有儀式性一點，親自跑一趟墓園，點開墓碑上的螢幕，欣賞腳下的故人。
《裹屍布》藉由這個黑科技展開故事。卡許之妻因為癌症過世，無法走出亡妻之慟的他以極具行動力的方式哀悼死者，一方面創立墳科技推廣裹屍布技術（且已擁有不少客戶），另一方面把妻子（活著時的）容顏打造成AI助理／數位分身「哈妮」，幫他處理大小事。然而，妻子墓園突然被人破壞，透過裹屍布影像還發現其遺骸長出了異物。此外，本該是得力助手的哈妮，似乎正一步步「暗算」他。
電影就在這疑雲重重中探討死亡的意義，以及哀悼與占有的分際——把死者數位化留存，是恐怖情人般不甘心放手，還是愛的真諦？
不過我覺得最有意思的，還是大衛柯能堡對數位分身的再思考：幫死者遺體全方位數位化成3D物件，算不算一種Avatar？當Avatar的主人「無法繼續存在」或它脫離了控制，兩者之間的關係又是誰主誰從？
數位化死者其來有自
過去我們討論Avatar的起源時，曾回溯其宗教意義。Avatar一詞來自古印度，在印度宗教中，被稱作Avatar之人通常都是經過轉世的大神通者。類似觀念也見於基督教的三位一體（Trinity），聖子耶穌降世之前與聖父同體、聖靈同源。
可以說，最初的Avatar概念來自生者的軀殼其實「脫胎」於另一個世界；在個軀殼之外，還有更高維度的精神世界存在（靈魂庫？）。到了元宇宙或虛擬世界的化身，則又是脫胎於真實世界的我們。
然而，《裹屍布》逆反了以上這兩個「由靈魂到肉身」、「由肉身到虛擬」的過程，透過布面攝影機包裹遺體，讓死亡的空無變成存有；靈魂不在，肉身持續腐朽，但虛擬永存。
其實，數位化死者並非新題材。攝影技術發明後，19世紀曾一度流行幫死者拍照，妮可基嫚（Nicole Kidman）主演的《神鬼第六感》（The Others）也用過這個哏，而我們介紹過的日本科幻《本心》更是將VR結合AI「復活」死者，又如韓國紀錄片《遇見你》運用VR和VIVE Mars虛擬製片讓生者與逝者重逢。
說到底，數位化死者來自復活死去之人的想望，本質上仍是哀悼的一部分。但《裹屍布》是一部反哀悼的電影。拍過《變蠅人》（The Fly），自《錄影帶謀殺案》（Videodrome）以來就對科技媒介保持警惕的大衛柯能堡，當然不甘於講述類似《本心》這樣的故事。
當自我的化身成為他者⋯⋯
※以下提及關鍵情節，請斟酌閱讀※
《裹屍布》最驚悚的辯證在於，它切斷了「化身」與主人的關係。
最初卡許透過3D影像（死者的Avatar）發現妻子骸骨長出類似結節的物體，到了電影後半段，卡許跟觀眾一同接收到的訊息，竟是所謂的「結節」其實只是影片變造出來的——不是「真的」。最終，卡許並未掘墓確認妻子遺體，所以無法確知結節的真假。
這讓號稱記錄死者肉身的技術出現了破口：透過裹屍布顯影變成虛擬影像、建模留存的死者，到底是不是「真的」死者？更衍生出的思考是，一個失去靈魂的空殼，還是死者「本人」嗎？如果唯有在虛擬中的存在，才是「真實的」，如此一來，虛擬與真實的二元對立便將瓦解，或者說統一。
電影另一處透過虛擬投影的幻滅來鬆動存在的情節，則是有著妻子美麗臉龐的AI哈妮的叛變。原來哈妮不過是卡許對手所控制的程式碼，所謂的分身，其實是他者。
在此之前有個段落也可看到大衛柯能堡的惡趣味跟辯證，那便是哈妮某次登場突然從妻子外貌變成毛茸茸的無尾熊，因為它揣測接到壞消息的卡許需要來點可愛的「視覺衝擊」（這段大概是全場笑最大聲的時刻。）
當虛擬化身變成他人操控的工具，甚至開始揣摩你的需求，這樣的「陪伴」與其說是哀悼，不如說是自我欺騙。大衛柯能堡用這段無尾熊玩笑，埋下了虛實對換的最終翻轉。
有趣且可以作為電影文本外補充的是，我查資料時發現大衛柯能堡——這位肉體恐怖的開創者，時常討論科幻與現實反諷的電影大師，在接受法國《電影筆記》（Cahiers du Cinéma）訪問，被問及「3D、VR這類形式的問題，是不是因為把圖像變得過於真實，所以抵消了『電影感』？」時說道：
3D並不真實。相反的，它證明了僅僅擁有三維建模不足以接近現實。閱讀一本書或許更真實，儘管它只是紙上的符號，但因為它能在你的大腦中激發某些東西，想像力、情感，這使閱讀成為一種非常真實的體驗。
所以，回到一開始的提問，關於死亡被Avatar般的化身推遲，其下場或許是我們不過是得經歷兩次死亡：一次是肉身消逝的，一次是有天這個Avatar被刪除或失控了。但這些都不影響所愛之人的存在，在我們的記憶裡。他們的聲音，他們的觸碰，還有他們所激起，與我們交纏的種種情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