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2月17日，一群志工穿著三明治看板在肯塔基州（Kentucky）鮑靈格林（Bowling Green）的街頭發放報紙。仔細看，會發現報紙日期是「2050年2月17日」，內容描述25年後這座城市的模樣。
這並非穿越場景，而是「BG 2050」專案的創意宣傳。他們正打算進行一場民主實驗——在言論日益極化分裂的網路平台，透過AI收斂、整合居民意見，來共同擘畫這座人口快速增長的城市，在2050年的未來樣貌。
未來由當下的選擇所構成，但眼前往往選項太多、脈絡混亂。因此，「BG 2050」背後，需要Google旗下孵化器Jigsaw的技術支持。
在科技巨頭們（包括其母公司）努力透過AI布局之際，Jigsaw選擇了一條較為曲折的道路：嘗試用AI工具解決極端主義、假訊息、仇恨言論、網路審查等問題。「BG 2050」正是它們結合地方社區，首次大規模實踐數位民主。
Jigsaw意為「拼圖」，說明了它們想拼回人們的意圖。（來源：Jigsaw）
Jigsaw，不願高調的孵化器平台
Jigsaw可能是最不像Google的部門。
這個部門的誕生，源於Google前執行長Eric Schmidt的一個想法：科技能否不只創造商業價值，更能解決全球最緊迫的社會問題？
2010年，Schmidt接觸了剛從國務院離職的政策專家Jared Cohen，請他領導一個名為「Google Ideas」的智庫型組織。2016年，Schmidt宣布將其擴展為技術孵化器並改名為Jigsaw，現由Yasmin Green擔任執行長。
自改名後，Jigsaw就專注於一個與營利截然不同的使命：用科技解決世界上最棘手的社會問題。
正因如此，Jigsaw的目標對象是記者、人權工作者、選舉監督員，以及像鮑靈格林這樣想要重新定義民主參與的社區。其開發的工具通常免費提供，甚至開放原始碼讓全世界使用。
Jigsaw的低調作風有其原因。一方面，它處理的議題極其敏感——反極端主義、選舉安全、政府審查——高調宣傳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政治爭議。另一方面，Jigsaw曾因與美國國務院的合作關係而遭受批評，被質疑是否參與了政治運作。對它們來說，悄悄做事比大聲宣傳更符合組織利益，直到「BG 2050」專案。
此前，Jigsaw最知名的產品是Perspective API，這個工具能即時偵測網路留言的毒性（toxic），協助《紐約時報》（The New York Times）、《衛報》（The Guardian）、維基百科（Wikipedia）等平台改善討論品質。另外還有Project Shield，免費為獨立媒體和人權組織提供DDoS攻擊防護。
不過Jigsaw的發展並不順遂。在2023年Google大裁員中，這個原本50人的團隊被削減了三分之一到一半的規模。它們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。
Jigsaw誕生於Google前執行長Eric Schmidt的願景，但隨著Eric Schmidt的離去，Jigsaw面臨諸多挑戰。（來源：Eric Schmidt X）
Sensemaker，讓民主重新連結人們
在所有專案中，最具野心的可能就是Sensemaker。它試圖解決民主參與中最根本的問題：如何讓每個聲音都被聽見？唯有當人們感覺自己聲音被聽見，才會選擇站出來參與民主——這是互為因果的循環。
更直白的說，Sensemaker的功用是幫助公民——民主的參與者——不那麼孤獨。正如其部落格文章裡一位訪者提到的，「如果我認為自己是唯一關心這個問題的人，我就不會現身參加討論。」
Jigsaw對Sensemaker的信心，來自多年的研究，例如一篇2024年的論文〈人工智慧可以協助人類在民主審議中找到共識〉（AI can help humans find common ground in democratic deliberation）發現：AI生成的群體聲明比人類調解者更受歡迎；當AI參與「調解」，人們的立場較為收斂，更傾向達成共識。
更重要的一點是，給予適當的修正後，AI不會壓制少數觀點，反而在整合意見時更注重少數意見。這回到了前面的民主循環：人們是否感到自己的聲音被聽見。
除此之外，Jigsaw也召集公民團體、相關學者、公共部門人士，思索像LLM這樣的AI如何加強人們對話的可能。其目標是在碎片化的世界中，建構數位民主的基礎建設：廣場和橋梁。廣場是讓人們聚集討論的平台（如Polis），橋梁則是連接不同觀點的AI工具（Sensemaker），讓原本各自為政的群體能夠理解彼此的想法。
Jigsaw核心工具Sensemaker扮演的，正是那座銜接孤島與孤島之間的橋梁。首先，它可以串接資料的公民討論平台，例如台灣也曾引入的Polis。平台匯集意見後，再由中間層Node Library呼叫相應的AI模型分類、處理問題，例如Gemini或客製化、針對專門議題的模型。
接著，就由LLM更細緻的處理資訊，先分群為各個主題（Topics），例如A、B、C（如教育、交通、藝術）；每個主題底下，再細分為子主題（Subtopics），例如A主題下的Aa、Ab、Ac（如教育預算、課本內容、上學時間）。最後產出討論所需的摘要，並附上原始資料引用，以確保可信度。
這樣廣場與橋梁的組合，技術上的好處是能處理大規模討論資料，確保意見的匯聚，以及更重要的：不被漏接。技術帶來的觀感改變是，一改黑箱討論，提高了參與感與透明度。
有了Sensemaker的理論基礎與技術支撐，接著就是實證的機會。這時，鮑靈格林出現了。
鮑靈格林，快速成長、擁抱數位治理的地方社區
鮑靈格林，是人口接近8萬人的肯塔基州城市（約等於台灣新北市鶯歌區的規模），正面臨一個幸福的煩惱：未來25年，其所屬的華倫郡（Warren County）預計將湧入9萬新居民，人口幾乎翻倍。
要如何確保城市在成長之際，不犧牲生活品質？當地政府決定讓所有居民決定。此時，民主變成了一個技術問題：如何讓8萬人共同參與討論？
傳統的市政廳會議或公聽會，往往只能容納幾十人，而且通常是同一群人反覆出席——可能是退休無事的居民，可能是急公好義的人。總之，不會是需要上班、兼職兩份工作的年輕人。
這時，相當於郡長的華倫郡法官執行官Doug Gorman意識到，他們需要「一個社區參與計劃，決策者可以參考，並將幫助他們決定社區的方向」。由於鮑靈格林此前曾成功使用過Polis平台，當地的諮詢公司Innovation Engine便成為連接Jigsaw團隊與華倫郡的協調角色。
BG 2050的運作如同前面提到的廣場與橋梁的組合：結合Polis平台與Sensemaker工具。
還記得文章開頭的宣傳日期2月17日嗎？這是因為從2025年2月14日到3月17日，任何在華倫郡居住、工作或關心這個地區的成年人都可以到網站「What Could BG Be?」，匿名提交對2050年的想法，並對他人的提案投票「贊成」、「反對」或「通過」。之後這些想法跟投票結果由Gemini分門處理。
「What Could BG Be?」投票期間的宣傳廣告。（來源：bgrockbandacademy IG）
結果33天內，共計有7,890名居民投票1,034,868次，分享了超過4,000個想法。這些數據牽連了幾個直觀感受：大規模參與帶來的歸屬感；具包容性的參與設計，例如Polis平台介面支援九種語言、在難民社區進行宣傳；還有最重要的，營造「被聽見的感覺」。
根據4月發布的報告顯示，當地居民們對這數位民主過程普遍滿意。如Facebook群組「Spotted in Bowling Green」創辦人Jordan Gibbs所說，「這個專案讓每個人聚在一起，開始對話，讓我們能談論需要做什麼，團結為一個社區。」
「What Could BG Be?」網站有列出成果報告，設計得十分直覺美觀。（來源：What Could BG Be?）
實際成果，更像維持民主健康的「補充品」
從實際成果來看，BG 2050確實幫助人們找回了凝聚力。超過一半的建議獲得了80%以上的支持率，顯示社區在多個議題上有高度共識，如改善交通、增設農夫市集、保護綠地、鼓勵重新利用空置零售空間、減少電子菸販賣等。
不過上述議題顯然不具太多爭議性，因此，另一個關注點是BG 2050如何處理政治光譜上分裂的議題。在鮑靈格林，正是所謂的「公平條例」（Fairness Ordinance）：立法禁止基於性取向和性別認同在住房、就業等方面的歧視。
此前，「公平條例」在鮑靈格林市政委員會的兩次闖關都被否決，分別於2019年4月16日第一次投票，2019年5月7日第二次投票。
在BG 2050中，「公平條例」再次被提及，顯示當地公民並未因為此前的挫敗而放棄，也代表Sensemaker作為AI民主工具的價值：讓被壓制的聲音重新浮現——儘管並未獲得徹底成功。
這不令人意外，因為華倫郡是共和黨主導地區，「公平條例」有先天不利因素。但這也凸顯了涉及左右兩派價值觀時，AI數位民主的限制，爭議議題仍取決於與當地的政治風氣與黨派傾向。支持「公平條例」的正方代表也明確表示想成功立法，還是取決於政治參與，例如競選。
「公平條例」多少也刺穿出了另一個問題：有些權利是否不應該交由多數決定？AI民主如何持續追蹤「短暫浮上檯面，但可能隨即又下沉」的議題，持續營造人們被聽見的感受？
對比高度共識的結果跟「公平條例」的「下場」，便可發現Jigsaw技術支撐下的BG 2050，無法解決價值觀上的衝突；引入AI，更多是「管理」而非「消弭」分歧。整個Polis平台與Sensemaker工具之於民主治理，能做到的是：減少中等程度的極化和增強社區歸屬感。
定位上，更像是維持民主健康的「補充品」而非「特效藥」，或者是在有一定分裂的地方社群中，透過找回凝聚力，扮演阻止對立惡化的「事後針」。Jigsaw運用AI解決民主問題，也讓人想起《A Ride in 2049》這個案例，透過VR的沉浸感，向參與者提問關於城市未來的想像為何。
民主不會因為AI忽然再次偉大，這個結果或許沒那麼振奮人心，但BG 2050仍是一個實用的案例。如果一個極端分裂的國家，在不斷如鮑靈格林規模的社區治理中，透過AI民主重新發現「彼此沒那麼不同」、「極端分子只在數位社群或是一小撮人」，就能從小地方找回大方向。
回到台灣，則會發現AI民主治理，其實沒有離我們太遠。台灣目前已有採用Polis的vTaiwan平台，未來如果能結合Sensemaker，從鄉鎮等級開始實行，找回凝聚力，不同顏色的人們還是有再次靠攏的可能。
畢竟，Jigsaw對Sensemaker的定位就是民主的橋梁，走在其上的人們才是主體，才能真正決定是否要走向彼此。
鮑靈格林是肯塔基州第四大城市，這讓BG 2050成為地方政府採用Polis加上AI分析的重要案例。（來源：Bowling Green Area Convention & Visitors Bureau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