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今，人類可以被數位影印機『重製』，並用於各種用途，我無法接受這樣的情況繼續發生。」丹麥文化部長Jakob Engel-Schmidt在接受英國衛報訪問時，口中的「數位影印機」便是生成式AI和深偽技術（deepfake）。好萊塢演員罷工、電玩配音演員抗議、日本動畫聲優的聲音分身計畫——這些你或許都聽過，其實全都指向同一件事：我們對自己身分的控制，正被AI技術悄悄奪走。這也不只是明星和名人的煩惱，AI進一步加深了網路詐騙的防範難度，「有圖有真相」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式。
為了遏止國民身分被有心人士濫用，丹麥政府近期宣布將以修改著作權法的方式，強化對個人身分數位模仿的防護。新法將明確賦予每個人對自己外貌、聲音與身體特徵的權利，未來若有人在未經同意下散布AI模仿產物，當事人將可依法要求移除，甚至申請賠償。
而這項新法案目前已獲得國內跨黨派的支持，丹麥文化部預計在夏季休會前展開公眾諮詢，並於秋季正式送交國會審議。一旦通過，這將成為歐洲第一部針對生成式AI模仿風險、並以著作權機制保護個人身分與形象的法律。這不只是對深偽內容的反制，也是一項人類在AI時代「自我所有權」（self-ownership）的聲明。
這種「4 ni？」的狀況只會越來越多。（來源：Marvel）
版權法是在保障什麼？
在思考我們的肖像或是聲音被深偽的議題時，我下意識都是想到從人格權、肖像權，或隱私權著手，至於用版權法去處理deepfake問題，我倒是從來沒想過。
前幾天我們才討論過Anthropic的訴訟案例。美國加州北區聯邦法院法官William Alsup判定，儘管Anthropic未經作者與出版社的同意，就使用書籍內容去訓練Claude模型，但由於書籍是「自行購入」，且用途具轉化性，因此初步認定符合「合理使用」（fair use），是AI公司對決人類作者的一次勝利。而Meta最近也在類似的案件獲得勝訴。
丹麥文化部長之所以用「數位影印機」來形容AI，是因書籍、音樂、繪畫、電影⋯⋯這些「版權」（copyright）保障的範疇，原意是「複製的權利」，一開始正是由於英國為了保障出版商壟斷印刷權而設立的制度；直到後來，各國才逐步轉向以「著作權」為核心，強調對創作表達的保護——也就是你實際寫出來、畫出來、演出來的具體形式，而不是點子、概念，或主題本身。
這也難怪「未經作者同意就拿作品訓練AI」本身並不構成侵權。因為重點不在於訓練，而是是否能從AI的產出證明它侵犯了原作的表達，或損害了作者的市場利益。畢竟，訓練本身只是輸入，侵權要成立，還得看輸出。說了這麼多，為什麼人類本身能被版權法保障？人本身算作品嗎？而丹麥文化部的修法依據又是什麼呢？
人類為什麼可以用「版權法」保障？
要解這題，先來簡單說說為何不用人格權、肖像權、或隱私權。
首先，在許多國家，人格權或肖像權都屬於民法或基本人權，但這些權利通常只適用於「真實」的照片、錄音、影片，而AI合成和深偽算是「非真實仿冒」。況且，這些問題經常都發生在臉書、Instagram等全球性社群平台，跨境執法是有它的難度的。另外，隱私權通常是保障「個人資料使用與濫用」，可是AI模仿的外貌與聲音，難以證明真的有使用實際個資，也有可能是用「創作出來的假資料」，這也使得隱私法難以適用。
因此，選擇以版權法來處理，其實是一種更為現實的策略性選擇。
由於多數的平台（如YouTube、TikTok、Instagram）都有清楚的侵權標準與下架機制，如果把外貌與聲音定義為一種「創作內容的專屬權利」，那麼就可以像音樂、影片一樣要求平台下架或賠償。在這樣的脈絡下，著作權法反而成為最可執行、最能透過平台施力的工具。
再加上，前陣子OpenAI發表語音聊天功能時，也因使用神似史嘉蕾・喬韓森的聲線，造成影星本人的抗議與抱怨；一旦藝人的聲音、五官、或肢體被AI模仿，就會成為與表演本身難以分辨的情況，很接近「作品的數位再現」，因此丹麥的這項修法，事實上也有參考藝人被模仿的狀況，這與著作權的核心概念確實是有連結。
最近史嘉蕾才上了Vanity Fair封面故事，又再度談了OpenAI造成她的不快事件。（來源：Vanity Fair）
簡而言之，AI模仿的是某人的「聲音表現」、「語調風格」、「臉部特徵」，過去這些被視為無法登記的個人特質，如今這些特質，已經變成可被數位複製與再利用的素材，丹麥的修法，就是希望透過著作權，讓個人特質本身變成類似「創作者對自己作品的權利」來主張排他權與下架權，讓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身體、外貌與聲音的權利。
至於這樣的限制，會不會影響到創作自由呢？
丹麥政府強調，新法不會限制「戲仿」（parody）和諷刺（satire）的表現自由。這點也相當有趣，如果是以批判、幽默、文化評論為目的來模仿某個人（比方川普），即便是用了AI技術，也可能會因符合公眾利益，加上本身就屬「言論自由」的保障範疇，被認為是「轉化性使用」（transformative use），仍屬合法使用。
最後，來開點腦洞。如果丹麥真的通過了這項版權新法，也未必會限制AI的創新。相反的，當我們更重視自己外貌與聲音的數位權利，AI開發者、創作者與平台反而會需要更清楚地管理與授權，這可能會促成「數位分身」（Digital Twins）的普及，進而形成相關的商業模式。
從被科技巨頭當作精準投放的廣告時代到現在的AI時代，我們擁有可控、可授權的虛擬自我。至少我們可以選擇——要不要讓AI模型學習、並生成擁有自己的聲音、表情、表演的數位內容？這一切都會透過授權協議與合約明確規範，而非現在的野蠻叢林狀態，作為個人，我們毫無所知，或者就算知道，也無計可施，只能成為被抓去黑箱裡訓練的匿名數據來源。
